不少，还问下官怎的国相这几日都不去瞧她了，之前还偶来几回。”

        孔情不自禁又坐直了，好像某种小时候在会宴上被点名称孔家的好圣孙的时刻，他也是如此板板正正直了脊梁：“我？我……是近日公务太繁忙。”

        医官只是顺嘴一提，他并不是需要孔向其解释的那个人，因而也并未听出其中的深意，孔与他愣愣地对视一阵，下气来一摆手，使医官好自己的事就行，先退下吧。

        他剩余半日事感到吃力与勉强，一直想着虽说前几次为她讲经的时候她都坦坦睡着了，或许应当也听进去了几分于是生出向学之心来？应该也并非没有可能，那自然是最好的，他合该去看望她。

        孔把自己讲通了，心里好像少些负担，神情上却作出更严毅的样子，使不知晓他心底想了些什么的侍从提心吊胆起来，眼见他站起便都惴惴地等候着，却听他开口的时候说去看看张社长。

        张闿的客房门干干脆脆地敞着，孔走进去就望见她单手支着脑袋倚坐在案几上，案角停着一只脚脖子系着丝带的信鸽。见他进来，张闿似乎想要礼节起来迎，不知挪动了哪酸痛的神经，她低呼一声，最终只是望着孔干巴巴地点示意了一下。

        孔坐到她对面，目光落向她正在书写的信函，开口先：“听医官说社长想见我，在下便来了。”

        张闿愣一下，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想见国相，顿一刻好像又回想起来自己的确问过医官，眉眼和缓下来：“当时顺嘴问了一句，我思忖着国相前些日子还会看望我，现今不来了，我以为是因我的伤快好了因此不必亲自再来看我——乌有社的信鸽都觅到我这来了，我正给孩子们回信。”

        孔隐约发觉好像自己在某些环节上出现了自作多情的错误，侥幸在张闿并未发觉这件事让他没那么如坐针毡，但也不知再说什么，有点局促地坐在对面，看着张闿又将低下去仔细书写。

        他支支吾吾一阵，反倒是垂着的张闿在他之前又开了口：“那国相现在来了，不是为了讲经吗？我自觉康复顺遂，不日应当也该离开了。“

        孔绝不至于将他以为张闿想见他所以才来说出口，但又搪不过去，勉强应：“……是。”

        张闿抬起一眼望向他又收回，问他那他的讲义呢？孔确实没吩咐侍从带上，只是仍旧低声应，说没有也能讲。张闿便点点，不再说话了专心低写信，似乎在示意他那就这样讲吧。孔总有种被使唤的感觉，但自我安兴许只是张闿在乌有社习惯了，反正她愿意听就是好的。

        他有点心不在焉，可是他讲给张闿听的，是他从小听到大，长大又讲给别人千百遍的，倒背也如，一张口规矩方圆便沉沉淌出来。

        孔的注意力几乎全落在张闿低垂的面容上，舜之升闻也，他望见到她垂落如柳绦的乌色鬓发；虞幕之后，他凝望她悬在眼睑下的珞环轻晃；舜绍虞幕，光被家，勋施下土，张闿纤巧的手腕顿住笔，她在孔的恍惚中抬起对望向他，孔不幸已经忘记注解舜典的最后一句。

        孔停了有一阵了，才幡然惊醒，看见张闿的神情实际上淡淡地只是安静打量他，似乎并无其他意思。他讷讷一阵，终于续上——史不得以玄言之矣。[注释1]

        此刻张闿轻笑一声，一点嘲弄和一点无可奈何。孔垂下眼，问她：“怎么了？”

        张闿摇摇，她的声音冷冽，语气还算温和：“国相大人，你往日读这些经义时从不曾质疑过吗？或者说接受有痛恨它们的人存在？”

        孔望着她蹙紧了眉，他并未听懂张闿的话，问她什么意思。张闿只是望着他，用握着的笔指一指自己的脖颈以上、右侧锁骨、与右腰肋：“每次听见孔大人坚定又坚定地虔心所讲的东西，我的这里、这里、和这里的分，都很抗拒，其他人似乎还好。”

        她又点了点自己的颅，补充：“这里最厌烦，但她知你对她有恩，所以什么都不说呢。”

        张闿说出的话让孔在茫然之上更茫然，他没有能够进一步听懂张闿的话语，而这可能本来就是因为张闿不愿意太深地解释。他看见张闿的指尖够到她脖颈缠住的丝巾边缘似乎想要扯下，停一停又叹口气，他听见张闿说：“算了，以后再说。”

        张闿似乎写好了回信，她将信纸卷成一捆进那只在桌角探探脑的信鸽边的信筒之中，孔就这么愣愣望着她放飞了乌有社的信鸽。他干巴巴地说：“在下应当并未说错什么话。”

        “没有哦。”张闿轻巧地答，孔却总察觉她那种不以为意，紧接着听见她说，“毕竟多谢国相大人救我命，我始终欠你一个人情。”

        她在孔脸上没有看见任何可称欢欣的神色，她的角只是平平淡淡扬着，不曾放在心上一般地宽他：“孔大人还为我讲么？我偶尔也想知你们还有些什么大理。”她托着腮，靠在案几上面对着他。

        孔有种直觉，直觉告诉他不该讲下去的了，可是张闿这样看着他，令他总是想在她面前多讲那么几句，不换来的是什么，这一刻至少她在听。

        他面肌肉局促地抽动，勉强摆出还算庄重的神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