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面对面？那便随你吧，还是多谢国相救我又费这么多心思。”张闿踱到了窗边，指尖漫不经心绞着几缕长发，孔又紧紧拧起眉，此人行径太欠统，若能听教尚好，不听教的话——还是早些送走吧。

        桌上的药碗见底尚且未被侍从收走，余下的水泽熠熠闪光，张闿提出的前提依旧让孔不大高兴，这些轻蔑的代称让孔很不满，但他坦坦：“是，即便忙碌在下也会抽时间来的，因授受不亲，在下彼时门外为社长讲学便足矣。”

        孔行半礼，答：“上回在下答应过为社长讲学，时至今日才抽出空隙来，深感抱愧。”

        “夫人。”他礼貌地称呼对方，隔着帘帷看见对方正屈膝坐在床上，似乎正靠在膝弯上，孔不太喜欢这样不正经地对话但还是强忍下，只问，“在孔府门楣内，怎能如此有辱斯文，听闻今日还将典籍丢到院中，未免太过轻慢。”

        他如同在经学学堂上那样娓娓来，文思恭让的义理穿过先祖先圣那几百年的时空令他神百倍，他从这样的呼唤中得救，觅得对现实命运的牵挂，每当讲述一次，便也深入骨髓地对着自己强调一遍，一种梦的政治得到允诺，将其从人的存在的意义千万尺高崖之上唤醒。

        想到对方对经典的大不敬，孔又感到疼与气血上涌，他叩动张闿的房门，高声问夫人可梳整妥当。对方在门内闷闷应一声，孔便推开房门迈进去，门并不关合，让略带昏暗的室内一下子敞亮了，他吩咐左右在门前等候，独自向内走去。

        孔啊一声，脑袋飞速运转没运转出个所以然，磕磕绊绊地反应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那……张社长。总而言之你不该如此对待在下家学，即使家学训诫不主张女子学经，在下还是愿为心诚者播诵仁义之的……”

        张闿默一瞬，深口气：“如果我答应的话他们就不会摇晃脑在院内徘徊，我也不必再日日面对满墙朽言是吗——孔国相，你应该很忙碌吧。”

        他叫醒旁边昏昏睡的侍从，同自己一并去张女社长那。侍从先是强打起神，在听清他说的话后面上出复杂古怪的神色，于是孔再次强调了一遍：“我去同她讲经。”

        话音未落，对方在帷帐内发出似是深感荒谬的轻笑，笑两声又开始重重咳嗽，让孔的心腔有些绷紧。此刻她翻坐在床沿，将帷帐一把掀开，于是孔看见对方那染血的衣物已经换去，而换上了门生平日的便装，她肩稍窄大概缺乏合适的尺码，于是松松垮垮的，在孔眼中并不太周整，他感到习惯的不满并移开视线。

        “我并非轻慢，重伤之下谁看了自己心生厌恶的东西都心气不定，孔国相救我一命我万分感激，只是——每日你的门生在外诵，扰我清静我已是忍气吞声，遑论我烦忧至极时想下床在房中排解忧虑时却只能觅到这些庸腐之书了。”对方埋怨，声音听上去清亮几分，似乎已比前几日好些了，孔不由自主出神地感到有些放下心来，可对方讲出的话又太不中听让他的角抿成一薄薄的线。

        “啊——？啊，哦哦。”侍从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书卷，将经卷负在背上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快步行走，举着灯烛照着他途径廊。

。行至门前的时候他看见平日里被安放在每间房内的经卷儒典被码放在门外，显然是下属们看着这些被丢出来后不敢放任不，但又不能送进去，从而堆垒好的。

        等到他想起上回的允诺时已将近过去一周，他埋在公文之际稍作息，抬起便望见一动不动凝固在窗外的明月，忽地想起那个心血来的诺言。他有些恍惚的自责，为自己几乎遗忘了这件事，他其实知自己兴许不去也可以，然而君子一诺千金——既然记起了，那便前去吧。

        “在下在门外为社长讲学就好，不敢逾矩。”孔一动不动伫在门外。张闿走动的步伐顿一顿，孔看见她削瘦的脊背尚在困顿中，好像还未特别康健，听见她的语气和缓下来：“噢对，你说过你不进来的，随你吧。”

        “国相……？有什么事吗？”张闿扶着门困惑地问，所幸衣物穿得还算周正，她好像有点昏脑胀，扶额歪着看向孔。

        夜不至于太深，但周遭异常寂静，他教导门生行走坐卧皆学问，需起居有常、四气调神，然而他自己却因繁重的事务而难以履行。

        他替张闿带上门，笔直地站在她门前，从侍从的肩拿过讲义，清清嗓子便庄重地站在门外开始朗声讲读起来：“圣人之知，智足以周物而非不虑也。圣人之能……”

        孔看着她走进房内掀开帷帐膝行躺回床上去，孔虽心想他可从未在此不敬的态度下为人说，然一来谅对方有伤在，二来……二来他将门阖上装作不知也就罢了。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似乎吵醒了旁院的门生，古怪地从院门探探脑摸过来，发现是夫子本人后又立时缩了回去。月亮已移至院子上空，笔直地凝视着连廊，洁净、冷漠的繁星在漆黑的天空中刺眼地背对着孔闪烁。

        孔的确忙碌非常，北海此地黄巾猖獗，他一介书生既要理文事，于用兵上还要费心。董卓给他的担子太沉太重，然而他也只能这样，只能这样经受。

        张闿似乎勉强咽下了某种情绪化的表现，无可奈何地摇摇，妥协了几分：”……是我不对，至少国相救我于危难之中，我不该径自表现出来，可能是这几日太牵挂家中的孩子们，忧思太甚。“

        “什么？”张闿似乎没听懂，茫然地脱口而出。于是孔下定决心又重复了一遍：“在下说，在下之后亲自来为你讲经，虽然此事张社长已明晓自不合规训之，但诲人不倦古来有之。张社长尚且恭敬不足，在下素以教化引诫为己任，自然合该肩负起责任，教化张社长。”

        他刚想辩驳，又听对方开口说：“还有，请国相勿再称我夫人，我并未嫁娶，不是谁的夫人，如果国相再与我相见可称我社长，我是乌有社孩子们的母亲。”

        张闿好像这才想起来这回事，烦闷地晃晃转走回房中去：“噢对，似乎是有这回事……你进来吧。”

        孔不想太苛待重伤的对方，对方退一步他于是也退一步：“门生日夜诵，攘你养伤也是我太欠考虑，在下会令他们到别院去论经说，我——我亲自抽时间来为社长讲学。”

        “……此则学之大原，而为君子儒者所以致其矣。”孔顿住，上下动，他从政治的理想里获得热泪与情感，深深投入这一切的自己他相信能令任何事物动容——侍从困倦的脑袋撞到门上的声音让他从这种情绪里脱离出来，他看

        想必刚才又飘过一阵小雨。空气更温、更柔和，使他的心情稍舒缓，低悬在院墙上的月亮，把幽幽的青光洒在远的树木上和近枝叶葳蕤的梨花树上，同树木投下的阴影成了一。那边，洒到月光的地方好似池塘一般明亮，而阴影下则显得幽深……他走到了张闿门前。

        他先叩门，听见对方迟缓地翻下床的声响与不安分的嘟囔，孔心想他似乎忘却询问对方衣冠是否整理妥当时门已经被推开了。孔低垂着眼，低声唤她：“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