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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沉(上)

        缠足我自然是不肯的,母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终究执意要给我缠。真到了缠足那一日,母亲竟像换了个人似的,用午饭时,我偷拿了一块糖糕,她非但不拿筷子打我的手,还教养娘替我将碟子拿近了些,我一把将手里的糕点进嘴里,若照平时这般吃相,巴掌指定要呼到脸上了,母亲却只是紧蹙着眉叹了口气薄嗔了一句:

        “囡囡听话,囡囡不疼……”

        母亲气得嘴发白,骂声也哆嗦起来,我疼得顾不上委屈,只是辗转着子反复嚷

        缠足掰折了我的趾骨,却依然没有改变我天生的反骨,她们前半夜缠,我后半夜拆,嬷嬷见了,不过训斥几句,照我后甩两巴掌,再重新给我缠上,只有一回被母亲撞见了,将我房里侍候的人全都打了一顿板子,还要打我。见我躺在地上打不肯就范,母亲气急,竟亲自上手来逮我,三两下除了贴的小衣,将我摁在榻沿上,也不择是,韧竹条一记撵着一记狠狠挝掴在肉上,火辣辣的,很快便烧连片,我疼得两打颤,却觉得较之缠足,似乎还是挨打略容易忍耐一些。

        我咬住她的手,她痛得浑一瑟,我知觉了,便不由得松开了牙,她那样温蔼,我却落下眼泪来,将脸埋进她臂弯里,抽抽搭搭地哭着一声声唤她:“阿娘……”

        见她没有动怒,我便又拿了一块,吃完第三块糕时,母亲便教人撤了盘子,察见我眼里的失落,她又吩咐人拿食盒盛了给我装回去,嘱咐养娘晚些时候饿了再拿给我吃,又拊了拊我的背:

        母亲用以打我的闺责是一柄细韧的紫竹,小一些的时候,她会命我房里的养娘、嬷嬷们抱住我,翻过来剥下小衣笞打,她打得我很疼,紫竹唰地一声甩扯着肉,屁上便烧起一热的肉檩,如果是平常的错,不会叠着伤打,疼还有限,打完檩痕鳞次栉比地烙在肤上,三五日也便平整了。如果是大事,我就不免多吃些苦条叠着条,结起两三指高乌紫的块儿,碰一碰便胀疼难忍,总要旬日后才能渐渐痊可。我心里诚然是很畏怕母亲的。

        夜里养娘将我抱到榻上,给我洗脚,母亲来了,将我抱在怀里。大抵已经入秋了,晚风渐而透出几分薄凉,母亲倾环臂拥住我,用她怀心的温热着我,手掌轻轻拊在我的肩背上,我猜她当时是想要哄我入睡的,可我不肯睡,巴巴地望着她、望着她——直到嬷嬷拿来了缠布和明矾。我尖叫着使出吃的力气拼命挣扎,却发觉本动弹不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将我锢得很紧很紧,她嗓声低柔,一反往常,以至于我嘶喊得累了,弱下声气才渐渐听清她对我说的话:

        缠布束紧时,母亲怕我喊哑了嗓子,情急将手送到我嘴边给我咬,她低声哄着我:

        刺疼唰一声深深啮紧肉,我疼得皱紧了脸,张手够不着旁的什么,就开始偷偷咬自己的手背。母亲一把扯开我的手,撂开紫竹,将我拖至膝上,拿指甲尖儿狠狠拧我内侧的肉,我疼得两乱踢,浑发抖,然后便

        第一次缠足过后,我大病了一场,连日高热,神志不明,待我痊可之后,便看见嬷嬷又带着新的缠布来了,我张皇着便逃走,无奈足尖将将着地,便刀割火燎般锐疼刺骨,母亲不在边,养娘们按着我,因我子正虚着,嗷嗷哭了几嗓,缠得再疼,我五官拧成一团,背后的汗沁透了一回又一回,却叫也叫不出声了。

        从小照看我的养娘、仆妇们都说,我那会子难缠得很,一双天足,下了床就找不见影儿,东奔西跑地闯祸,不是磕坏的大母珍藏的琉璃瓶,就是掰折了母亲新打的金簪子,堂姊绣了半月的鸳鸯锦,我说绞便绞了……日子久了,垂花门内的女眷们见了我便犯疼。挨打时我也不哭,疼不过时张嘴便要咬人,那些服侍我的女仆们挽起袖子,手臂上便是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此后愈发迫切地将我缠足的事宜提上了日程。

        “我不缠我不缠,打死也不缠……”

        大抵也是从弟弟出世开始,父亲再也不带我出门了,我却仍然渴盼着去郊外骑,他不肯我就缠着他闹,我学不来堂姊妹们温声细语地撒,只会撒泼打,有一回因为闹得太凶,母亲便打了我。

说,待我再长大些,便教我骑,缠成这般我还能骑得成么?”堂姊被我问得语,而后又觉得委屈,说她都没有骑过,便坐在我榻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让她不要哭,埋怨她将我的床榻都哭了,她便哭得更凶,继续夸耀起小脚的好,骂我是个怪人,我于是更加坚信裹足不会是什么利于我的好事,她气不过,便踮着她那双纤纤小脚由丫鬟搀扶着迤迤然离去了。

        开始缠足后,我就不被允许擅自走出房门了,其实不必母亲令行禁止,实在是双足疼,我走不出去,饶是如此,母亲还是叮嘱嬷嬷着那柄紫竹闺责,抽着赶着我绕床练习走路。间隔两三日,嬷嬷便会为我换一回缠布,顺便拿银针挑去肉刺,洗去足上的脓血,每一回我都如一次试缠那般抽抽搭搭地哭,疼不过便咬人,不过那时天已凉了许多,丫婆子们都换上了厚衣,她们倒不同母亲抱怨胳膊上的牙印了,只日益抱怨起布衣上参差钻风的裂口子来。

        “就好了就好了……”

        “还想吃什么,娘教人给你。”

        “这孩子……”

        “教你撕、教你拆,成迟败速的畜牲!还敢不敢、敢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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